医生儿子给肿瘤晚期父亲作最后选择

(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老父亲生前耕种的菜地。他说:“我怕是等不到收获的时候了,但是拉拉(孙女)还可以吃到。”

家乡绍兴马剑镇上和村古朴秀丽,老父亲选择在这里从容度过余生。

2012年春节,老父亲与家人最后的年夜饭。

78岁绝症父亲陈有强和他的医生儿子陈作兵。陈作兵供图

“我知道死亡有一万多道门,让人们各自退场离去。”

———得知父亲身患恶性肿瘤晚期的陈作兵,把父亲送回了浙江诸暨老家。他是浙医一院毒理专家、医学博士,他没有选择放疗化疗,而是让父亲安享最后的人生,还向母亲交代,万一父亲出现昏迷或者呼吸心跳停止,不要采取积极的抢救措施,如果可能,就适当作镇静催眠让父亲安详地离开人世。

这是一个医生对自己父亲临终治疗方案的抉择。(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你看这水,一点一滴流到小溪里面,流到金沙河里面,再到富春江、钱塘江,最后汇进东海,无声无息的,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啊!

如果父亲在医院,一定是做不了这么多事的———和他的亲人和朋友一一告别,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聊天,种菜———几乎每样想做的事他都做了。

“现在种下的菜,我怕是等不到收获的时候了,但是拉拉(孙女)还可以吃到。”78岁的陈有强给菜地浇水的时候,平静地对儿子陈作兵说。

这位身患晚期恶性肿瘤的老人,果然没有吃到梅干菜和南瓜子就离去了,从医20多年的儿子陈作兵没有为他选择积极的抢救措施。

陈作兵是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市马剑镇上和村的第一位博士,唯一一位学医的人才,全村人的保健大夫。他开车回到出生的小山村,见到他的人,莫不微笑点头打招呼。当着陈医生的面,村里人并不说不孝顺之类的话,只隐约地说,为什么不给你父亲开刀啊,不管治得治不了,总是要试一试的呀。即使是陈作兵的亲哥哥,当初家庭会议也是点了头的,父亲去世之后也说,如果当初给父亲做化疗,至少,现在还有可能活着。

“父亲,老工人,退休后就回农村定居了。半年前腹胀明显,少尿,消瘦,当地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晚期。作为医生的儿子,十分内疚。于是我把父亲接到省城大医院治疗。”

“由于肿瘤晚期,全身转移,无法手术。同事亲友们纷纷提出一系列治疗方案,包括化疗、放疗、热疗等。以往都是我给别人挑选方案,现在轮到给自己的父亲决定治疗方案,我束手无策。”

———摘自陈作兵的医生手记。

78岁的陈有强是腹膜恶性间皮瘤,属于恶性肿瘤晚期,全身转移,2011年4月发现的时候,已经属于后期了。

陈有强在浙江医科大学一附院住院时,陈作兵的哥哥姐姐、嫂子妹夫全都汇集到医院来,三家人轮流送饭、守夜,伺候老父亲。在普外科,很容易看到那些肿瘤晚期的病人,头比细弱的身体大许多,有的只是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看上去无声无息。眼见许多恶性肿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陈有强找到医生说:“我实在不愿意再看着儿女这样奔波劳累,也不愿意自己变成别人那个样子,你们让我安乐死吧,如果你们不能这样,我自己想跳楼。”

老父亲的愿望,也是许多晚期肿瘤患者的愿望———无论是在浙江,还是在中国其他省市,每年都有肿瘤患者跳楼自杀———1994年的一天,刚刚参加工作的陈作兵在诸暨市人民医院的二楼写病历,一位身患肝癌晚期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从12楼跳下,她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她的女儿也是医院的护士长———陈作兵和她的女儿听到响声,都跑去急救,早已来不及了。那是陈作兵第一次见到跳楼的病人。

算起来,陈作兵和医学打交道已经23年了。1989年,他考入浙江大学医学院,1994年进入浙江诸暨市人民医院工作,然后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急诊中心工作多年,也曾担任医院的质量管理办公室主任。他知道,在医疗技术日趋发展的今天,死成为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除了脑部,人体的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替换,还有先进的各种人工制造的替代品,比如心脏起搏器、人工关节。如果肾脏出了问题,可以做血透,如果无法进食,可以静脉输营养液,癌症肿瘤有放疗化疗,抑制肿瘤生长的药物越来越多,即使是恶性肿瘤晚期病人,往往也能在各种治疗手段下生存一年多……(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父亲的主治大夫高大夫是陈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如实相告。陈作兵得知后,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活着的时候你要坚强,但走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让你那么痛苦———最后一定让你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地走。”父亲听到这句话,几天后,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又翻出了喜欢的老子和庄子的书,慢慢看。

陈家也为老父亲的病情召开了家庭会议。如果按照陈作兵所见到的那些病人家属的做法,父亲有公费医疗,儿女的经济条件都还不错,放疗化疗,是可以多活些日子的。陈作兵和家人商量后,决定由父亲自己决定。父亲虽为工人,后做农民,但喜读国学,对生命哲学有自己的见解。

父亲问,化疗、放疗后可以延长多少时间?陈作兵说,不一定,效果好也许几个月。父亲又问,多少钱,对人体有什么不好?陈作兵答,全部公费的,副作用是脱发、无力、胃口不好等等。父亲说,让我想想,我明天上午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母亲打电话给陈作兵,说父亲已经决定了,要他来病房。

父亲说:“我想和你母亲回老家去,走之前我有两个愿望,一是到你的办公室看一看,二是你去病房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把我带上,我想听一听。”这时候,还有晚期的肿瘤病人躺在旁边的病床上。

父亲对儿子是医生非常骄傲,他常对陈作兵说,医德比医术更重要,“德者才之王,才者德之奴。”但陈作兵工作二十多年来,父亲从未到过他的办公室。这天上午,父亲和母亲先是去西湖边坐了坐,然后就到办公室来了。陈作兵的办公室在医院一排老式的平房里,门前有很高的香樟树,屋子里没有装修,是简单的水泥墙,有一张办公桌,两台电脑,一排旧书柜,有张待客的长沙发,后面是一道狭长的空地,由一堵高大的水泥墙围着,有两棵泡桐树安静地站着。父亲转着仔细地看了,又在陈作兵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会,说:“你上班的环境很好啊!”末了,父亲说:“你做医生,就踏踏实实地做个好医生,不要学人家赚钱,要赚钱么回家做生意好了。”陈作兵所在的浙江诸暨,曾经是陶朱公———儒商之鼻祖范蠡经商的地方,有做生意的传统。

不过,父亲跟着陈作兵查房的愿望没有实现。陈作兵说,那样对病人不好,父亲说是,便也不再提此事。第二天,陈作兵便送父母亲回老家了。

从杭州出发,沿着富春江,开车回到老家平时要走两个多小时,2011年7月,把老父亲和母亲送回村子,陈作兵开了近五个小时,他和父亲母亲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

富春江两岸景色秀美,绿意苁蓉,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车开开停停,父亲平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车停下来,他就在风景处站一会,说些闲话。陈作兵年少的时候,离开村子到马剑镇上读中学,父亲每次都空着肚子,用空罐头瓶子给他带来梅干菜炒肉或者炒猪肝,梅干菜炒肉可以吃一个星期。父亲那时候还在诸暨汽车站上班,每个月20多块钱的工资,要供养三个孩子。父亲曾无意间说起,马剑镇的面条很好吃,他每次都是给陈作兵送完菜,在那里吃一两块钱一碗的面条。车开到镇上的时候,陈作兵说,爸爸,我们就在这吃碗面吧,陈作兵吃了年少时喜欢的猪肝面,母亲照例是青菜面,父亲点了大排面,只吃了一半———他把大排留给了母亲。

上和村在诸暨市西部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平素不过三四百人,四周群山环绕,山上常年郁郁葱葱,一条小溪从村子穿过,自然环境十分优美。父亲回到村子,也少有人知道父亲的病情,陈作兵安排亲戚谁也不要多说什么,“让父亲安静从容地过一段舒心的日子就好了”。母亲陪伴着父亲,父亲不再吃药,不再打针,只吃些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严格说都是中医禁忌的东西,猪肉,鱼肉,牛肉,鸡肉……爸爸喜欢吃肉,就让他吃好了。”陈作兵给母亲交待,母亲便每天换着花样给父亲做,“爸爸吃得很开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没有像晚期肿瘤病人那样变得很瘦。”

陈作兵的父亲陈有强,常年被称做陈胖子的人,整个冬季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前面是村子的操场,目光所及是远处的前山和后山,满山的毛竹挺拔秀丽。村里的人得知老人病了,每个路过的人总是要和他说几句话的,这些孩童时就曾和父亲在一起的人,父亲在最后的半年里,几乎都见到了。石凳旁边,就是一家几代相传的豆腐坊,冬季里,氤氲的水雾和木屑燃烧的香味从豆腐坊的门窗中涌出来,只要出门,做豆腐的妇人便看见老人坐在石凳上,与人寒暄着,操场上总有人走来走去,或是闲坐着,狗或者鸡有时也在这里踱步。

母亲告诉陈作兵,父亲在石凳上坐累了,就回家给老朋友打几个电话,还有那些曾经一起在汽车站工作的老同事。陈作兵记得,一生随和的父亲几乎从未和人红过脸,除了和一位同事———但在最后的日子,父亲给这个同事打电话聊天,两个人和解了。

除了2011年9-12月在国外进修的时间,几乎每个周末,陈作兵都开车带妻子和女儿回到村里陪伴父亲。顺着老屋走五六分钟,是一段山坡,白色的金银花沿路开着,金黄色的小桔梗花和艳红色的野草莓参差其间,毛竹的嫩黄的笋尖常出奇不意地钻出来,山坡旁边就是几家人合用的菜地,山上的溪水慢慢流淌下来,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流进菜园里。

那时候,父亲还可以独自种地,他像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看这水,一点一滴流到小溪里面,流到金沙河里面,再到富春江、钱塘江,最后汇进东海,无声无息的,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啊!”这些话,陈作兵都记得。(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父亲先是自己去种菜,慢慢地,要拄着拐棍去,坐在地头看母亲干了。陈作兵回家的时候,父亲在菜地里说:“现在种下去的菜,我怕是吃不到了,但是拉拉还了可以吃到的。”那时候还是2011年的夏天。再后来,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了,母亲就每天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每天说哪些话,吃什么东西。

临到陈作兵出国,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开始变差,陈作兵去英国西南地区医院进修是浙江大学医学院在2011年上半年就安排好的,三个月的进修,陈作兵最担心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走之前,他和诸暨人民医院的医生打好招呼,和浙江省卫生厅讲好,如果父亲病重,立即赶回来。其间只有一次,父亲有些难过,喘气很急,陈作兵一边让母亲把父亲送到诸暨人民医院作基本治疗,一边着手联系英国大使馆办理回程签证,万幸的是,父亲挺了过来,几天后就平稳下来,回村子去了。

2012年的春节,是陈家最为热闹的一个春节,陈家全部汇聚到诸暨市陈作兵的哥哥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父亲给每个孙子孙女都发了红包,原本每年只是50块钱,这一年,红包都变成了200元,老人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发红包了。陈家吃了年夜饭,拍了许多张全家福,父亲在拍照的时候,始终笑着。

过完这个春节,大年初一,父亲就因病重住进了诸暨市人民医院。按照父亲的意愿和陈作兵的建议,治疗拒绝一切化疗放疗,只是普通的补液,对症治疗,缓解疼痛。此时的父亲已经是昏迷的前夕,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腹水增多,肚子已经隆起。

父亲住院后,很少说话,不进食了,母亲给陈作兵的电话里说的就是父亲今天是否开心,是否笑了,或者右手能动了等等。后来为了节约电话费,不打扰儿子的工作,母亲学会了发短信。

陈作兵记得,父亲去世前的一个周末,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还能说些话。那次陈作兵和母亲都在,父亲靠在床边,把氧气管往旁边推,说了好些事情,其中有关于人生感悟的。父亲说,他也许出不了院了,这是他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他的骨灰必须拿回农村,埋在奶奶旁边,下辈子有可能还是做奶奶的儿子。儿女长大了,没有牵挂,务必要对母亲好些等等。末了,父亲突然指指走廊里匆匆走过的小护士,说,看看,经常给我擦背,打针,都是些20多岁的小姑娘,父母的心头肉,不简单啊。父亲说,有可能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她们啊,陪了我生命的许多最后时光哦。

陈作兵赶紧说,我在安排了,放心。我这个周末,就回诸暨,已经安排好了,在诸暨饭店里请这些同仁们吃吃饭,我一定表达全家的感谢之情。

乘母亲打开水之际,父亲给陈作兵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陈作兵的母亲,孩子们要好好照顾她,如果她以后也得了重病,不要让她太痛苦。陈作兵说我会的,父亲你放心吧,我保证不和她吵架,她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父亲笑了,也放心了。陈作兵说,我要上班去了,父亲说,路上慢慢开车。

这是父亲与陈作兵最后的告别,一周后,2012年3月22日,父亲去世。

那天凌晨,大约三点钟左右,母亲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病危,陷入昏迷,医生问要不要抢救———这样的程序,陈作兵自己也做过许多次,心脏按压起搏(因为晚期肿瘤癌症病人十分虚弱,很容易压断肋骨),切开气管,插进直径超过三厘米的管子,上呼吸机,24小时补液,包括盐水、营养液,消炎药,阵痛药,镇静剂,即使是用最新的抗肿瘤药物,一针剂几千元,也不过是延长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生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意识似有似无,逐渐多脏器衰竭,有的脑死亡之后,家属依然会让医生继续抢救……

是否需要紧急抢救?———陈作兵想起在英国进修的第二导师查理,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诊医疗顾问,他体检时被发现胃部有个肿块,经手术探查,证实是胰腺癌。手术后需要化疗和放疗,该流程可以将患者生存率提高整整3倍———从5%提高至15%(尽管生活质量依然较低下)。查理拒绝了。他第二天就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没迈进医院一步。他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上,陈作兵听说他非常快乐。几个月后,查理在家中去世。他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化疗、放疗。他的保险商也为此省了一大笔钱。

陈作兵当时觉得很有意思,就和英国同事探讨这个事情。有趣的是,有资料显示,有很多医生不爱选择被治疗。尽管他们知道病情将会如何演变、有哪些治疗方案可供选择,他们通常也拥有接受任何治疗的机会及能力———但他们往往选择不。

还有,陈作兵发现,在英国医院里的一些绝症病人,在入院评估后,往往在病历上会有N C P R的标签———这意味着这个病人在危险时候,不要任何抢救措施———也就是说,他们希望人生在终结时,拒绝延长生存几小时或者几天的希望,同时也拒绝了接受伴随着心肺复苏术(C P R )和随之而来的肋骨断裂的结果。

———活的是质量,而不是几天行尸走肉的生命。死也是有尊严的。这是陈作兵在国外进修的时候一点点的发现。

因此,在电话里,陈作兵告诉母亲,如果父亲万一昏迷了或者呼吸心跳停止了,不要采取积极的抢救措施了,不要打扰他,让他安静地离开吧。

三个多小时后,陈作兵从杭州赶到诸暨市人民医院,父亲已经平静地离去了。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写道,这样矛盾挣扎的心情,几乎是陈作兵曾经真实心情的写照。

陈作兵深深记得,鲁迅在写到父亲去世时的一幕,按照乡俗,亲人去世前一定要尽力叫他回来,“‘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父亲去世后,陈作兵还常常想起鲁迅写到的这一幕,“如果父亲活着,他一定是同意我的。”

父亲交代,他去世之后,不要按照村里的老规矩做道场,几天几夜让邻居都休息不好,惊吓村中的小孩———童年时父亲和伙伴们看到道场,在烟雾缭绕中,道士们垒起十几张八仙桌,站在上面挥动拂尘,烧符念咒,曾十分害怕。做道场本已是逐渐消逝的风俗,但近几年,在陈作兵的老家又逐渐兴盛起来。尤其是那些痛苦离去或者突然去世的人,村民都会在家里支起灵棚,为逝去的灵魂送最后一程。父亲去世后,村长和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先生都来到陈作兵家,提到做道场的事,陈作兵遵照父亲的意愿,只说父亲不喜欢,村里的老人反复劝说陈作兵说,你看,邻里一家老人去世,做了三天的道场哩,你不要做五天十天呐?

道场终究是没有为老父亲做,陈作兵和哥哥姐姐一起,在老母亲的操持下,按照老仪式为父亲守灵,也按照父亲的安排,买了厚棺材,将78岁的老父亲的骨灰,葬在了奶奶的旁边。

父亲终究没有吃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蔬菜,母亲将他生前种下的苋菜做成梅干菜,还把南瓜子取出来晒干,这些食物陈作兵现在还没有吃完。陈作兵说,如果父亲一直在医院里,现在肯定还活着,身上插着七八根管子,每天消瘦下去,脱发,腹胀,“一定是做不了这么多事的———和他的亲人和朋友一一告别,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聊天,种菜———几乎每样想做的事他都做了。”

4月底,陈作兵带着母亲去西安旅游散心———这时候,已经过了父亲的五七,母亲没有按照村里的规矩,把故去的亡人照片摆在党屋,每天上香拜祭,而是放在旁边一间闲置农具的仓库阁楼上,她也从未去过父亲的坟墓,尽管那里离村子很近。母亲极少外出,但这次十分干脆地答应去了去西安。直到兵马俑前,母亲拿出父亲的身份证和父亲的一顶帽子,对着兵马俑喃喃自语。陈作兵悄悄过去一看,母亲说,老头子,你不是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吗,你不是没有到西安吗?你现在好好看看。坐飞机的感觉怎么样啊?

这时候,陈作兵才知道,父亲原来一直都在,母亲一直背着他。

2012年5月3日,杭州本地的《都市快报》将陈作兵写在杭州论坛上的医生手记发表在微博上,这份描写了父亲最后救治过程的日记,仅1610字,很快被转发6000多次。陈作兵陆续开始接到熟人和熟人的朋友的电话,其中既有本院职工,也有外地患者,浙江省领导。那些还正在被肿瘤折磨的患者,从几十岁到近九十高龄,都期望听到最诚实的意见———究竟是在现有情况下继续做放疗化疗药物治疗,还是珍惜最后的时光和亲人相聚?

在陈作兵进修学习的英国格洛斯特郡皇家医院(全民健康服务体系非营利性医院),按照医疗程序,这样重要的决定,首先会由具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疗顾问根据治疗进展和病人情况作出评估,然后由两名以上主治大夫作出决定。在打来咨询的电话中,有的患者放疗效果很好,针对这样对治疗很敏感的患者,陈作兵建议继续治疗,那些肿瘤发展速度很快,处于恶性晚期的患者,出于谨慎,陈作兵要看完病情资料再发表意见,“这毕竟是在中国。”

看到陈作兵的医生手记,本院一位身患晚期恶性肿瘤的职工家属已经回家了。同事打电话告诉陈作兵:“谢谢你,你影响了我的决定。”陈作兵说:“我只做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从1994年第一次正式从医,亲眼看到诸暨人民医院12楼跳下的那个肝癌晚期护士长的鲜血,已经18年过去了,陈作兵平静地接受了病魔带给父亲的死亡。即使没有为父亲做道场,陈作兵依然觉得,78岁的父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平静地离开了,有尊严地走了,“父亲如果还能自己决定的话,一定会同意我的决定。”他坐在父亲临走前坐过的那张办公桌前,强忍着泪水和哭泣的冲动。

南都记者马金瑜 发自浙江杭州、诸暨